rabsnek

　　『兔崽子！』父親怒氣沖沖的將他推出家門外，那種憤怒，彷彿跟前

　　這人不是與自己有血親關係的兒子，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是父親生平第一次對他動粗，不僅動手推他，那老邁仍顯有力的手

　　腕仍不斷賞了他幾個耳光，嘴裡直喊著︰『你把我的臉丟到哪去了？

　　』除此之外，還對他拳腳相向，即使把兒子推倒在地，依然毫不留情

　　，彷彿想要親手把眼前這個生命摧毀。


　　他不懂，究竟他做錯了什麼，他連學校的制服都還來不及換下，就遭

　　遇父親如此的對待。父親要他滾出去，不斷對他拳打腳踢，聲聲句句

　　叫他去死，即使自己已經推倒在地上，父親仍未有罷手的意思，他只

　　能在這狹小到僅能容一人通過的巷口，邊爬邊躲，邊躲邊爬。

　　「爸，不要打了啦。」他拜託著，感覺到心中的傷痛蔓延著，但父親

　　有如失去理智般，絲毫沒有聽見他的哀求，反而變本加厲的對他拳腳

　　相向。


　　「爸！！！」不知躲了多久，終於他的怒喝讓父親停下了手，兩人四

　　目相對，那一瞬間，彷彿整座村莊甚至整個世界的時空都停止了，只

　　剩下他與父親呼吸仍存。


　　一直處於憤怒高漲的父親此時氣喘吁吁，而他看著父親，感覺到他要

　　在這裡作出一個重大且不顧一切的決定，他知道他必須這樣作。於是

　　，他猛然轉身，轉出巷口，往村外的方向奔去，顧不得烈日照耀下的

　　石子路有多燙人，他只想離開，逃離這個家，逃離這片村莊。儘管兩

　　旁的矮房已不如兒時的雄偉，卻像個監獄周遭的鐵絲網般讓他動彈不

　　得。他知道沿著這條巷道就可以遠離一切，所以他奮不顧身的往前直

　　奔，顧不得汗水交織。回頭望著追不上的父親，他明白這一走就沒有

　　辦法再回頭，只是他別無選擇。


　　後頭的父親直囔著︰『不要跑！給我回來！』剛稍歇平息的憤怒又再

　　度燃起了怒火。氣極敗壞的父親只得在巷口揮舞著憤怒的雙手，要他

　　回來，只是當父親知道，他是不會再回來了，原本氣憤的情緒漸漸轉

　　為悲痛，怒揮的雙手再也沒有原先的悲憤，反而變成哀然的揮動。他

　　希望兒子回來，因為那總是他的兒子，他不願他離開，但他卻離開了。


　　就這樣，年過半百的父親，頂著一頭髮白，在烈日當空的這天，老淚

　　縱橫。父親低頭了，嘴裡再也喊不出任何憤怒的話語，手抹去的不只

　　是汗水，更是一生滄桑後，滿佈皺紋的臉所流的淚水。


　　那一天，是父親生平第一次對他動粗，也是最後一次。



























　　　　　　　　　　　　　　　　　　　　

　　　　　　　　　　　　　　　　　　　　源 白先勇【孽子】

　　　　　　　　　　　　　　　　　　　　流浪版圖 2005.10.14